整理/嵇國鳳
本次講座邀請到國家人權博物館首屆「人權教育繪本徵選計畫」的獲獎者:薏文與貞穎,分別就切身的創作經驗與學員分享,如何從人權的歷史議題出發,逐步思考與實踐繪本的構成。其中包含將抽象的敘事動機,具體化為繪本的大綱、節奏與分鏡,並透過對自身創作概念的不斷回返,漸次清晰地尋出故事生長的輪廓。

從概念到故事
黃薏文:進入個體的生命經驗中去細描,藉此突顯時代與個人之間的情感張力
以人權教育出發的繪本創作計畫,主題上看似十分明確,但主題之下,卻考驗著每位創作者,以自身的觀點,從史實通往轉譯的創作道路上,反覆打磨出明確的創作動機,是故事前進時很重要的思考指南。
薏文提到:「故事中發生的所有事情,都是為了達成自己的創作動機」。對薏文而言,她的創作動機是 : 為何過去痛苦的事情,至今的我們仍需要回顧?而繪本形式的創作媒材,能為既存的白色恐怖討論,多做些什麼?
薏文認為,白恐討論在當今台灣社會,派分為兩種現象 : 關心者很在乎,不關心者則持續漠不關心。透過繪本創作,薏文希望能說出任何人都容易理解,並感受到共通情感的故事,打破對白恐議題漠不關心者心底的藩籬。
該如何談論「威權」這麼龐大的主題,則涉及故事設定的概念核心。薏文說,自己是個習慣先從整體出發,再深入細節的人。因此,在創作一開頭好好釐清故事目的,是個很重要的過程。面對白恐如此明確且涵蓋廣泛的主題,需要一個聚焦的使力點,像進入個體的生命經驗中去細描,藉此突顯時代與個人之間的情感張力。薏文認為,談論白恐,意義不能只停留在傷痛,必須有意識的去引導觀者,了解這些歷史不僅從未遠去,也與我們期盼通往的未來相連。
盧貞穎:嘗試讓海水降低,讓海面下沉默島嶼的能見度逐漸變高。
在威權時代所遺留下布滿記憶與傷痕的主題面前,貞穎的創作動機,則是源自於「希望與療癒」的概念。像是身為猶太集中營倖存者的心理學家維克多.法蘭可(Victor Frankl,1905-1997)創建的意義治療、C. R. Snyder(1944-2006)提出的希望理論、宮地尚子的《環狀島效應》,以及敘事治療理論等,這些概念的支撐與陪伴對貞穎而言,都是讓自己的創作之所以能持續下去的重要力量與思想資源。
貞穎舉了《環狀島效應》為例,說明身為創作者,在「談論創傷」的過程中,可以努力做到的事:「在以前,不被知道,或是不能夠被訴說的白色恐怖,就像是被創傷的島嶼,一直淹沒在海面下,而我們這些創作者,或說故事的人能夠做的,就是嘗試讓海水降低,讓海面下沉默島嶼的能見度逐漸變高、再變高,就有機會去進行療癒。」
回望威權時代深深刻下的,白色恐怖這道台灣人集體潛意識的傷痕,貞穎希望,透過繪本創作,以及故事的被閱讀與理解,緩步達至集體療癒的過程。

虛實之間
在歷史的具體細節與故事的創作再現之間,學員們往往會遇到如何在虛構與真實上進退拉鋸的困境。薏文建議,首先應考慮清楚自己創作的主題,搭配其適合的表現形式,才能進一步去思考在虛實呈現上的比例掌握。薏文以圖像小說《鼠族》(Maus)為例,故事是作者家族的真實經歷,但在圖像呈現上,主角們卻都成了動物,這樣的表現點就是作者企圖在虛實間展現的創作力度。
貞穎則認為,當在虛實的掌握上卡關時,或許可以先回歸自己最初的創作意念,去釐清問題:
「可能要先回去想一下,那個最讓妳感動的東西是什麼。在妳的故事裡面,能不能用它做為某一種精神,串聯出來、或表現出來妳的創作意念。」
貞穎分享自己在創作時,也常常卡關在歷史的「真實重量」上,擔心自己會說不好這些受難者的故事,又或是思考在史實之外,自己仍可以發揮的創作空間究竟在哪。
貞穎試圖溯源自己最初的創作意念,其實,是秉持一份同理,去尊重以及意識到受難者當下的感受,而這也是她在創作時,不斷提醒自己,一直記在心裡的事。

繪本的節奏
作為圖文交織而成的繪本作品,如何在圖像與文字的調配上掌握住說故事的節奏,足以形塑繪本整體閱讀氛圍的走向?
對薏文而言,繪本不像看電影,電影是影像主動跑給人觀看,但閱讀繪本的過程,卻是透過讀者主動去掌握每一次翻頁的速度。因此,故事的結構、跨頁的表現與繪本的版型,都會影響閱讀氛圍的節奏。例如,用許多跨頁描述一件事,代表緩慢的節奏;用一個跨頁描述很多件事,可能是為了製造緊張的氣氛,或一場連續的動作。
「讀者是由圖像氛圍進入繪本,但眼睛與注意力卻是跟著文字走。」
文字與圖像的表現,各有其不同與擅長的方式:
1. 文字是線性的,圖像是空間的;
2. 文字是從細節到整體,圖像則是從整體看到細節;
3. 文字對讀者來說,是被動的,文字會告訴讀者怎麼理解劇情;圖像對讀者來說,是主動的,讓讀者可以自己找線索,走進想像的空間。
薏文笑說:「用這樣的方式,就可以將故事情節分成適合文字表現和圖像表現的部分。這也是創作繪本的過程很好玩的地方」。
不同於薏文同時開展出圖像與文字的構思,貞穎說,自己是從文字為基礎開始發想創作的。對貞穎而言,文字,是把意象的箭帶到遠方的媒介;圖像,則是把遠方的意象帶到讀者眼前。因此,她認為,文字本身,是很有想像力的存在。
而關於繪本的節奏處理上,由於曾擔任說故事姊姊的經驗,所以貞穎在創作時,會想像自己正置身在逐頁說故事給孩子聽的現場,去感受繪本的節奏與生命力。
除了自我深掘,創作過程也需要適時的外援,「我練習的方式是,會一直去找朋友讀我的作品」。透過他人的唸讀,總能夠適時的幫助貞穎,發覺作品裡頭文字不暢順、圖像表達不清楚,或是概念卡住的地方。貞穎謙虛的說:「關於創作節奏的掌握,我也還在過程之中,還在試探與尋找」。

創作者是一個器皿
從靈感的醞釀,到繪本的誕生,這條創作之路對兩人而言,都是一場試圖與記憶對話,思考如何乘載與傳遞記憶的旅程。對薏文來說,與記憶相連的「真實空間」是很重要的存在。無論是不義遺址的親身走踏,或參與綠島人權營當下的速寫塗鴉、隨手記下的旁白,都是空間給予薏文最直接的感受,也是抽象的「人權」這個主題,最能觸碰到自己的地方。她強調:「要先感動自己,才能再感動別人。而創作,就是去抓取這份感受,並將這份感受放大、再放大」。
對貞穎來說,《無法送達的遺書》,使她獲得最多創作靈感的來源。儘管書記下的,是那些在恐怖年代失去生命的人,以及被遺忘的故事,但裡頭最常被提到的,卻反而是「希望」這個詞,無論是對家人未來的希望,或對周遭環境的期待。受難者將自身的苦痛,以人類智慧昇華為希望,這份意志的主動性,是精神上引領貞穎走過創作修改歷程很重要的力量。貞穎提到,在人本主義心理學中,關於創造的概念:「創造,是人與世界的遭遇。遭遇的密集度越高,存在的意義越強。我覺得在創作過程中一直有這個感覺。」
除了打開自己,感受與遭遇他者的存在外,如何在創作中適時的削減自己,也是貞穎認為必要的部分:「我們創作者其實是一個器皿,透過我們傳達出一個東西,當自我的存在沒有這麼強的時候,進行下去的能力就變大了。」
透過談論、繪畫與書寫,刺激著更多的談論、繪畫與書寫。經由薏文和貞穎的分享,使我們了解到人權繪本的創作,不僅是對於過去記憶如實的再現,每一次對歷史的回望與聆聽,都是每一位創作者,企圖以當下的創作實踐,去遙指未來的信念與希望。